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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寨采风|贵州黔西市新仁乡化屋村:年轻人杨香连之“变”


  司机又一次在凸起的减速带前踩下刹车,前面是连续急弯,我们只能以龟速“爬”过减速带。一位老农从车边走过,他身边的黄牛挺着浑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用尾巴把我们甩在身后。如果从天空俯瞰,我猜这条蜿蜒至乌江畔的柏油路一定是一个“U”形连着一个“U”形。


  进入最后一个“U”形的尽头便到了化屋村。我来过这里,和一群从全国各地赶来采风的画家、书法家。村里广场上硕大的牛头和铜鼓与对岸的峭壁隔江相望,像在为谁的气势更足较劲。气势恢宏的牛头给艺术家们带去不少灵感,也成了我记忆中化屋村的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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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广场上最具标志性的牛头和铜鼓


  现在的化屋村更热闹了,据说江边民宿的价格破千,还常常满客,农家乐的生意更是忙不过来。但在杨香连眼里,这离他的理想状态还差得远:“还是留不住人,好多人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想出去闯一闯。”


  他想留住的是村里的年轻人,而他,也曾是流连外面花花世界的年轻人。


  在2017年被选为村主任助理之前,杨香连曾是村干部们的一个“难题”。


  “我6岁之前一直跟着亲戚在水城的县城里生活,直到懂事了才回的化屋。”从相对发达的县城回到水、路不通的小村庄,杨香连当然极不适应,身为苗族的他甚至连苗话都不会讲,用了近三年才能慢慢熟练地用苗语和当地村民沟通。


  不知幼小的杨香连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贫穷的老家,待到他逐渐茁壮能分担家务时,便也心甘情愿地背着水桶去江边取水,背着烘臭的粪便去田里浇灌。回想起来,童年最开心的事,大概只有跟着大人乘船渡过乌江,再坐上三轮车在泥巴路上颠簸到大关镇去赶集,一碗凉粉就能让自己开心一整天,稍贵些的米粉只能看着眼馋,最盼望的是春节,一元钱的压岁钱被分成10个一角钱,能换来10天短暂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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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化屋村的杨香连


  2004年,从新仁乡到化屋村之间终于画出了一条弯弯扭扭的“长蛇”,这条土黄色的“长蛇”让化屋村的人不用再靠船去往集市。当山顶上出现第一台大卡车时,读初中的杨香连和村里那些小孩一样兴奋不已,这里的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大卡车驶进村里。两年后,“长蛇”从土黄色慢慢变成白色,坚硬的水泥压住了飞扬的尘土,把这座江边的小村庄打扮得漂亮了些。而此时,初中刚毕业的杨香连也从这条“长蛇”的背上踏往他憧憬已久的世界。


  那是一次很好的机遇。同村陈姓人家的闺女嫁给了一名福建商人,商人的家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北京、上海、青岛、辽宁都建了厂房。嫁为人妇的陈姓闺女风光回乡,打算在村里找几个老乡一起出去打工。招工告示一贴出来,16岁的杨香连就嗅到了机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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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化屋村广场上拍照留影的旅客


  坐公交车从团结湖到天安门大约要花一个小时,车费6元。每到休息日,杨香连便常常花6元钱从位于团结湖的厂房宿舍出发,去首都的最中心逛上一圈,或是在附近向公众免费开放的公园里游玩一阵。老家边上那条乌江,在外人眼中是壮美震撼的景象,但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生活和生产资源的来源罢了,而在这全国政治文化中心,花极少的钱便能沉浸在处处新鲜的景色中,他感觉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


  在北京,他学会了给家具喷漆。这是门技术活,要做到均匀而快速,大概只有手脚灵活的人才能更快上手,当然也能得到更高的报酬。杨香连还不到20岁,每个月就已能拿到五六千元的工资,这在当时的外出打工人群中已算佼佼者。在北京干了3年,他又跟着这位福建商人转战上海、辽宁、青岛。公司业务做大,喷漆设备更新,他的工资也跟着节节攀升,最多时高达1万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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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上的游船


  青岛是他7年喷漆师生涯画上句号的地方。放弃月薪1万多元的工作去广东的电子厂,挣每月3000多的工资,这是个令人费解的决定,不过如果理由是“爱情“,那便容易理解得多。一个同乡的女孩在20多岁的杨香连心中偷偷点燃一把火,这把火让他追随着女孩的脚步南下广东,挣钱已经不是他心中最强烈的渴望了。直到荷尔蒙的功能渐渐不再起到主导作用,日子也慢慢变得寻常,杨香连开始为将来打算。一个月3000元的工资只是他过去收入的三分之一,每日坐在车间流水线上做电子零件,到饭点跟着人潮涌向食堂,夜幕低垂时回到宿舍躺下,日日重复同样的事,他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只是那看不见的产业链条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日子不能这么过,杨香连想。


  在广东干了3年,已经结婚生子的杨香连想念乌江边上的小山村了。


  带着积蓄和妻儿回到化屋村,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建房。这几乎是农村的惯例,外出打工挣了钱的人似乎要把钞票换成坚硬的砖瓦水泥才能安心,况且杨香连是真的需要一个房子。家里的两层小楼听起来阔气,实际上塞满了人,父母、兄弟及其妻儿都住在同一栋屋子里,自己成了家,那更是住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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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屋村景区一角


  谁知,房子还没修好就招来了一群村干部紧急喊停,理由只有一个:他选的地方在红线范围内。杨香连可不乐意了,要修的时候也没人跟他说过什么“红线”,为什么非得盯着他不放?“这些村干部做事情不实在。”杨香连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当时的村支书让他结结实实感受了一把“实在”,从他不同意拆除房屋的那天起,这位村支书就成了他家“常客”。支书从不空着手来,笑呵呵地踏进门,也不客气,叫家里人把肉做了,把酒倒满,推杯换盏几巡之后便和他推心置腹。“嗯,这个支书是个实在人。”杨香连当然不是被那几顿酒“收买”的,他是真从老支书的话里听出了道理。


  “我看你也在外见识过,不如加入村干部的队伍里来,一起给化屋做点事。”老支书语气诚恳,不仅让杨香连打消了违规建房的念头,还想吸纳他成为村干部。


  2018年,杨香连的妻子跟着亲戚去浙江办厂,而他则成了村主任助理。跟着村干部和扶贫干部入户宣讲,协调村民的大小事务,甚至每天早上开着垃圾车一家挨着一家地收垃圾,他都默默地干着。他眼里的化屋村变了,村边依然是那条望不见尽头的乌江,山上依旧盘桓着那条灰白色的“长蛇”,不过是游客一年比一年多,农家乐、民宿也一家比一家更热闹,但现在的化屋和当年他离开时的化屋早已大不相同。再复杂的问题也能一一解决,再顽固的思想也能做通工作,这些村干部每天都像上满了发条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家家户户间打转,这和他过去的认知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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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委办公室办公的杨香连


  杨香连也看到了令人担忧的问题。太多年轻人和他当年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满怀憧憬,他完全能理解,谁不想每天都看到不重样的风景呢?但化屋要变得更好,就必须留住人。他开始游说,“在外面打工一个月就算挣五六千,你还要付房租、水电,供孩子读书,物价高点的地方开销更大,一个月能存下来的也不过一两千元。在老家,你把刺绣蜡染带回家来做,又能照顾老人、小孩,又能整个两三千元,算下来和在外打工差不了多少!”道理虽如此,但并不够吸引人,人们对未知依旧怀着强烈的好奇和向往,杨香连其实也能感觉到,这些理由甚至不足以说服自己。


  他向村委会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以化屋村当前的旅游发展势头,必须扩大游客承载量,提升服务能力,首先要解决的是基础问题,不仅要扩大停车场,最关键的还是用水问题。从目前来看,生活用水和灌溉用水早已有了保障,但商业用水还有待提升,想办法引来更多的水源,降低用水成本,村里这些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农家乐和民宿才能得到保障。他讲出了这个想法,很快赢得认可,村支两委向相关部门提交报告,商业用水这一难题逐渐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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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中的乌江


  杨香连打心底里高兴,他感觉日子越来越明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2020年,两个孩子已经长大读书,那栋两层小屋也显得更加拥挤,他又冒出了建房的念头。慎重地选好一块不违背规定的地块,他开始动工修房子。然而,在第一层刚刚完工,准备建第二层时,突然接到严格控制农村建房审批的文件。这一次,杨香连没有再申辩什么。有人出主意:“其实你那一层也够你们住,装修一下搬进去也没事。”杨香连摇摇头:“村干部都带这个头,还像什么样子?”


文、图、视频/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彭芳蓉

编辑 肖慧

编审 杨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