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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贵州 探寻美·跟着名家游贵州 | 杨帆:孟溪笔谈


  在这千年古镇停驻下来是个黄昏,我一直当它是梦溪。尽管我知道沈括的梦溪在江苏,这一个在贵州。一个是长江平原,一个是云贵高原,差了不只十万八千里。车过铜仁的时候,我在小车里看到了几个巨大的烟囱,冒着灰色的烟气,在天空拖过。越近孟溪,水气越盛,山里的绿意浓烈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簇簇火苗,远远地望去,初夏俨然一位深居简出的修女,叫这绿之火唤醒了爱欲。在随后到来的那个晕眩的下午,我脑子里也闪过了这个词,美酒,一如这绿色的火焰。


  当然孟溪不只有美酒,群山,锰矿,茶灯。不只有历史,雨水,苗寨及巫师。我并非豪迈之人,但在这孟溪小镇,极愿意高歌一曲,或写一首小诗。回到我的城市后,脑子里还萦绕着那些构成诗的词句,如同苗寨上空那一粒粒负氧离子,带着清新的爆破音,在脑神经上弹奏。没错,我想交出一首诗,好像只有诗匹配得上这梦幻之地给我的印象。在最初的创作时期我写诗,但从未写过一首像样的。就是在写诗失败了,我才写起了小说。尽管写小说时常令人绝望,但不会超过诗完成后的那种溃败感。显然,一个是无期徒刑,一个是死刑。写诗就像莫奈的《睡莲》,静穆,绚烂,那种复杂的体验从身体里舀出来,会是一种多么巅峰的感受。世间总有我无法企及之境,在写诗上早早判自己死刑,也算某种明智的无为吧。


  据说《梦溪笔谈》被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是一本内容丰富的杂谈式笔记。在我看来,沈括是科学家,更是一位诗人。“翁年三十许时,尝梦至一处,登小山,花木如覆锦,山之下有水,澄澈极目,而乔木翳其上。梦中乐之,将谋居焉。”从此每年要梦见这个地方三四次。我也曾反复梦到一些地方,除了童年路过的老祠堂,外婆家这些熟悉的处所外,也有一处陌生的地方,时不时闯入梦境。至今没有在现实生活里遇到它,显然我没有沈括那么幸运。沈括原打算在九江庐山定居,但始终忘不了梦中之地,最后在京口(江苏镇江)找到了那个园子。“巨木蓊然,水出峡中,停萦杳缭,环地之一偏者,目之梦溪。”尽管“居在城邑而荒凉,古木于豕鹿杂处。客有至者,皆频额而去”,他却好生喜欢,这不是诗人哪里呆得下去?在泉边钓鱼,在潭上划船,在茂林的树荫中静坐默想,同他仰慕的古人陶渊明、李白、白居易隔空对话,好不快活。更有琴、棋、禅、墨、丹、茶、吟、谈、酒,诸多情趣寄托,日子过得神仙一般逍遥。


  此“孟”非彼“梦”,但这孟溪实在是个做梦的好去处。这日有雨,天空阴郁,上帝将一幅写意水墨画随意垂挂,忘了卷起来。远山烟雾弥漫,街道湿亮,风里的凉意让我们找出些长袖衣服。我身上的开司米白外套是王华借我的,长长的后摆,飘飘地在山道上移动,就有了一点仙气。都说茶类隐,酒类侠,为此我们将孟溪的茶喝了,酒也喝了。茶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倒是苗寨路边打来的糯米酒,奶白清香,喝来沁人心脾。此酒甘甜芳醇,据说能刺激消化腺的分泌,增进食欲,有助消化。舟车劳顿之余可提神解乏,解渴消暑。糯米酒酒精含量虽不高,但后劲足,我喝完第二杯,已是腾云驾雾,眼前谍影重重,金光闪闪。身边的人越来越顺眼,每一个人的举动都那么可爱,让我忍不住要笑出来。我是没有酒量的,也不怎么爱喝酒,就像女人对女人不大能宽容,也不至于动心一样。但是这酒太美好了,甜得像初恋,不,像无辜的青春。那甜是清澈见底的,让人不提防,像一个烂漫无邪的邻家小妹,让你一脚迈进了她家门。谁知,此门竟是无底洞。我和王华相互搀扶着攀援湿滑的山路,说着莫名其妙的亲热话,相互指着对方哈哈大笑,甚至拿了苗人的铜烟斗,叼起了当地的烟草,用一种无比打开的姿态喷云吐雾。我们大概没有醉,有的只是醺醺然,类似被爱的那样一种美妙的眩晕。我甚至感激这酒的甜蜜,不然我不会喝它们。这酒有点像我家乡的酒糟,又不尽相同,我母亲当年曾喝过八大碗,她平日并不喝酒,可见多么好喝。我怀疑我其实早想醉一场,像这样和人随便说着话,同我喜欢的人靠近,不去顾及天上的雨和他人的目光。


  除开我父亲过世那年,某夜我喝了酒,我没有醉过第二次。我几乎不喝酒,啤酒白酒都不喜。大致上北方人近酒,南方人近茶,然而我并不爱茶。酒能养气,可乘云登仙。我大略不属于雅人,也没有多少俗气需要除去。虽不饮酒,爱看书中写酒的场景。乔峰的豪饮,段誉用六脉神剑逼出酒水,虚竹叫童姥灌醉得以每晚与梦姑相会,种种酒事令我入迷。说的是,人间路窄酒杯宽。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若在雪天饮酒,得遇一同道中人,势必温一壶黄酒。在江上对饮,佐酒的是烈风,雪气,足以解忧。春日饮酒,亦可消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时,我便是来此地会故人来了,我的鲁院同学刘照进向我和习习举杯,用他的贵州普通话说,你还能喝酒啊!那年在鲁院我不喝酒,在分别前夕喝了,为了抵御离别带来的潮汐般的痛楚。照进嗜辣如命,那阵子没辣的下饭,他就让家里寄一瓶瓶干辣椒来。我记得他在酒后给我们唱的山歌,歌词一句听不懂,那种悠长灵动、不乏诡异的调子,像极了他打乒乓球时飘忽不已的姿态。习习善饮,女中豪杰,这一次蓄长了发,竟有着从前没有的温婉。结业后六年重聚,我们的生活多少经历了一些变故,也各自在体态、面庞上流露出些许,但并不深究、细问。我们只是碰杯,就着苗寨上空清冷的风,一饮而尽。


  在苗寨我们再次遭遇了这种美酒,因为长席上有两种酒,一种我们喝过的,甜,一种喝了辣,大概陈一点。据说米酒能有助于血液循环,促进新陈代谢,具有补血养颜、舒筋活络的功效,喝适量不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关键对我们写作者的颈椎问题有些缓解作用。加上初夏雨后,山中湿冷,我那天有些贪杯,仿佛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中国是酒的故乡,自古就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胸怀。酒大多数是以粮食酿造的,在人类文化发展的长河中,既是一种物质存在,又承载着某种文化象征。中国的酒神精神以道家为源头,庄周主张物我合一,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追求一种自由的、抛开功名利禄、生死荣辱的生活。魏晋名士刘伶的《酒德颂》,陶渊明的《饮酒》,酒仙李白的斗酒诗百篇,欧阳修的《浪淘沙》,无不咏叹酒与自我的融合交错。


  在孟溪醉一场,得以会故人,结良友。在回到我的城市不久,从遥远的云贵高原寄来一个包裹,那是王华给我备下的干辣椒、蕨根粉和黄粑。这个夏天,不愁胃口不佳,胸臆不畅,湿热不除。只要想起那些个清风明月的夜晚,就会不由得听从凤尾竹的召唤,再次梦回孟溪。


  文/杨帆

  刊头设计/贵州日报当代融媒体记者 杨靖

责任编辑/阮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