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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茶史话 | 胡海琴:筑城旧茶事

  付锦 画


  竹与茶同为风雅之物,旧时筑城但以竹名城,不以茶闻。清咸丰《贵阳府志·食货略》土贡、土物条中,鸟兽草木与人造之物均有访录。“竹之属”有斑竹、水竹、苦竹等十一种,品种、习性、功用述之甚详,不厌其烦。“茶”则笼统记诸为“食物之属”:“山园中间有种者,谓之丛茶。谷雨前采取,善于制造者匀细而香美,近时种之者弥众。”仅一言带过。民国《贵州通志·风土志》辑录前志所载黔地风物特产,贵阳茶名不显,于斯为盛者仍是竹类。详略显隐之间,其理自见。


  贵阳虽无名茶,但其四围皆产好茶。贵定云雾是唐宋元明清“五朝贡茶”,都匀毛尖扬声巴拿马后号称“北茅台南毛尖”。至若龙里东苗坡茶、瓮安青山茶,乃至普定朵贝,湄潭眉尖,务川高树茶,无不渊源有自。黔中好茶在地理分布上,大概符合唐陆羽《茶经》写下的断语:“茶之出黔中,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在明代,全国七个进献贡茶的布政司和直隶州中,贵州贡茶每年均位列第二。到了清代,黔地贡茶产地相继扩容。素来茶名不彰的贵阳,也出了贡茶两种:花溪赵司贡茶和开阳南贡茶。


  赵司贡茶出自黔陶乡,与当地先贤、清初著名诗人周渔璜有关。周渔璜为康熙四年生人,三十三年成进士,诗名之盛黔人罕有,所谓“名传冀北三千里”。郑珍赞其“诗当康熙,如日正中”。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刘海粟先生漫游黔中期间于花溪小憩,集诸家关于周渔璜之评论,称其为“黔中诗帅”。据传,一七〇一年,时任翰林侍读学士的周渔璜曾将赵司茶献给康熙帝,康熙饮后赞曰:“品尝周公赵司茶,皇宫内外十里香。”赵司茶遂成贡茶。


  开阳南贡茶产于开阳县南龙乡白沙坡一带,“南贡”即南方敬贡之意。相传清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在扬威将军梅仕奇处尝到梅的家乡开阳南龙的茶叶,觉得香味浓郁,连赞“好茶”,又说:“南方名茶甲天下,此茶又甲南方矣。”于是下诏令梅仕奇专办西南贡茶之事,梅仕奇竟成了一个不带兵而专办贡茶的扬威将军。


  此二说皆颇富传奇色彩,又不见诸方志,恐是后人附会。但贡茶之名,当实有其事。民国《开阳县志》记载有南贡茶的采制方法:“于每年三月初摘取新芽,细小而嫩,入清水中洗净,取而滤干,入净釜中以文火焙之,每分钟搅五六次,待感到黏手时,取入竹器中,洁手揉叶,至卷而止。候热散尽,洗锅再焙,如是者四。但炒至三四次等,每分钟须搅动十次,否则叶色不均,粗细不匀。此后入竹笼中烤之,上盖以洁布,使火力均匀,茶气不散,至干而止,即成茶也。”又说:“采茶自清明起,谷雨前采者曰雨前茶,极细者曰毛尖,均茶中上品;四月采二次,曰上茶,至三次止。”


  花溪赵司贡茶、开阳南贡茶并未享有其他贡茶的大名,原因很多。有史家认为,主要原因或与咸同起义有关。当时,开阳附近成为黄号君活动中心之一。一八五九年,起义军首领何德胜更是将黄号军大本营移至开州小轿顶山(今开阳县花梨乡轿顶山)。起义军在开阳境内与清军和民团多次激战,自然严重损毁了南贡茶原产地的茶树;又因开阳人口锐减,茶市也因此失去了原有的辉煌,南贡茶因此由盛转衰。咸同战乱后,开阳人多为外地迁入,无从了解鼎盛一时的南贡茶。清末有开阳人李清池,试图重振南贡茶,由此创立茧茶公司生产方、圆二种压饼茶,茶面上印有“开阳贡茶”字样,销行各县,为数甚巨。惜政局多变,加之管理不善而停办,殊为遗憾。事实上,历时二十多年的咸同之乱,战火几乎燃遍贵州,不仅仅是只有开阳的南贡茶元气大伤。此后都匀毛尖、贵定云雾等贡茶能重振旗鼓,终究还是与经营有关。


  按明清两代茶法,茶叶分为三种类型:贡茶、官茶和商茶。贡茶专供皇家使用,严禁民间贸易;官茶在边疆地区用以交易马匹之用,明洪武年间,有司即在播州宣慰司等地设置茶仓,收购黔地各处茶叶,作为“边茶”运往藏区换马;商茶允许民间自由贸易,每年以销茶百斤为一引计税。但实际上,上贡的茶叶为数不多。明嘉靖《贵州通志·土贡》有载,贵州布政司“三年一次类解春茶芽共六十四斤一十三两四钱三分”,其中贵州宣慰使司“岁解本色茶芽一十一斤二两四钱二分五厘”,程番府“三年类贡茶芽五十三斤十一两六钱五厘”。故而贡茶产区所产的茶叶,大可以贡茶的品质,以官茶或商茶的名义行销天下。


  茶香不怕山高地远,好茶也不专属帝王家。据史料记载,夜郎古国时期即有茶市,为中国最早。早期“盐茶互市”“茶马互市”走出的“盐茶古道”“茶马古道”痕迹,至今仍刻印在黔中的大山深处。元初兴工“站赤”,将贵州地域纳入全国的交通网络,湘黔驿道、滇黔驿道、川黔驿道、黔贵驿道皆交于贵阳,又明代奢香开“龙场九驿”。借由这些古代的“高速公路”,山民们将一袋一袋的茶叶放上马背,西进滇缅,南下湘桂,北上巴蜀,换取黔地所缺乏的食盐、米粮以及锅瓢碗盏。在清代文人的竹枝词中,也多有描写山民贩茶的情况。如余上泗《蛮侗竹枝词》:“白头巾破白衣颓,扶岸攀萝过水隈。草屋山腰童下指,呼爷牵犬背茶回。”后注曰:“白罗罗,罗鬼下姓也。衣襟皆用白。在龙里、贵定者多贩茶为业。”张澍《黔苗竹枝词》:“白蛮荒部聚山隈,不省开筵有箸杯。邻舍天烹三足釜,行人昨夜贩茶回。”其后注:“白罗罗与黑罗罗同而为下姓。饮食无盘盂,以三足釜灼毛齚血攒食。以贩茶为业。”


  光绪年间,贵州茶产量约占全国第八位,遵义府的茶叶每年约有十万余斤行销渝、沪等地;安顺的茶叶香味尤盛,云南的茶商往往购去改充普洱饼茶。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如独山州九名九姓长官司、永宁州募役司和水西等地,出现了以产茶为主业的农家。发展至民国,黔地产茶大县不断涌现。有史料记载:一九三六年,贵州年产茶两百担以上的县有十七个。


  筑城虽少产名茶,但藉由地理交通优势,黔地好茶多汇集于此中转,饮茶之风当由此而起。城内街道有茶馆,古道城外有茶亭。山国山城,举凡驿道要塞,常见五里一短亭,十里一茶亭。“何处是归程?短亭复茶亭”。对行脚路人而言,茶亭是消乏解渴绝好去处。茶亭角落搁一土缸,缸旁置只竹筒瓢子,任人取用。缸中茶水常足,由附近山民熬好后挑往,有的茶亭甚至常住老人一二,专事照料。茶水多为凉茶,用粗茶梗、苦丁泡成,茶色浓厚,生津清凉。疲乏脚软时,一碗入口顿时神清气爽。天南海北的行人偶遇茶亭,面山观风,不免奇闻异事,“聊斋山海经”。一袋烟灭,一碗茶尽,无言各别西东。真是“来不请,去不辞,无拘无束方便地;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茶亭的茶,生生有股子野生苍茫的况味。相较而言,城内的茶馆雅室里的茶,倒有丝被圈养了的味道。茶亭除了醒神凉茶,还有暖胃热茶,甚或专为行人泡饭的油茶水。这是旧时中国特有的温情。


  有茶亭即有茶联。位于“黔南首关”图云关的茶亭,有清佚名联语一幅:“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道;一亭俯瞰群山,站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有劝人行正道、追前贤之意。同是图云关茶亭,清末明初筑城楹联大家刘蕴良,亦题有一联:“骊唱太匆匆,怜君去矣。请回看螺峰霞拥,牛渚云飞,远经万里关山,可能此景他乡有;鹃声何哽哽,盼汝归欤。须遥念龙爪蕨香,鸡枞菌美,好趁三春烟雨,快践临岐旧约来。”一幅他乡异客待归人的景象。刘氏还写有茶亭楹联:“怜君跋涉多累,且来解解渴儿,胸口边十分畅快;劝尔消停片刻,再去挑挑担子,肩头上几倍轻松。”语稍俏皮,忙里偷闲得几回。与此同义的,还有无名氏题在教馆茶亭上的一联:“宦海沉浮,炎凉世态,哪里有干净土,可消胸襟块垒;山河破碎,漂泊天涯,此间来品清香茗,暂息鞍马风尘。”这样一来,茶亭里不知有茶,还有异乡人的乡愁,匆忙客的清闲,落魄者的慰藉。


  饮茶须有好水,清冽甘甜的井泉自然备受追捧。老贵阳贯城河一水分东西,沿岸水井星罗棋布。沙井、月亮井、薛家井等等凡二三十口。其中以大龙水井品第一,称一品泉。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山川》记载:“龙井,在城隍庙前,泉出石隙中,喷噀清冽,味甘甚于他井。贵州八景曰‘龙井秋阴’即此。”明人郭子章有咏龙井诗云:“曾闻龙井似龙湫,梧叶风生井千秋。石窦泻来冰鉴莹,银瓶汲出雪花浮。寒生玉液千家润,光吐丹砂万树稠。试问西湖名似者,清冷得共此中不。”城北居民多喜用龙井水,过去贵阳城中就有专挑龙井水为生者。龙井旁为城隍庙,后改为龙王庙,庙中香火颇盛。


  城内有一品泉,城外则有圣泉。泉口位于黔灵后山,两山对峙间,清泉一泓从石罅迸出,汇入方池。四角亭旁立有石牌坊一座,上书“圣泉”二字。圣泉属间歇泉,盈虚有常,应时而至,异于他泉。一昼夜盈缩百次,又名百盈泉。郑珍《饮圣泉上》从圣泉盈缩看出了世事变迁。诗云:“历算有时差,洞渊穷九容。天与设悬壶,一勺肇鸿濛。盈虚应晷刻,浑盖相参通。大哉造化机,奇出无终穷。我从万山来,襟带含松风。独酌此泉上,兴酣呼白龙。往来五色虾,荡漾青黛中;神鱼掉尾出,闪映斜阳红。欲濯双玉趺,乃恐摇鲛宫。许赞不许究,邈然天地空。”圣泉历史悠久,据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载:“本朝镇远侯顾成甃石为池,覆以亭,池中置一石鼓以騐水消长。其流溉田数百亩;亭侧有观音堂,岁时灼观焉。”后徐霞客、王士祯等文人墨客均留有笔墨,贵阳古八景之一“圣泉流云”即此。有这些好水,贵阳城中茶香更为浓郁。


  茶须水养,水亦润生茶树。黔地其他名茶产区,都陆续发现了古茶树群,花溪久安古茶树是后来的事。久安是姚华故里,此处有古茶树三万三千〇三十五丛,国内已发现的最古老最大的栽培型灌木中小叶种茶树,也是目前最大的灌木型古茶树居群。据贵州省茶叶科学研究所专家鉴定,最老的古茶树树龄已接近千年,远超此前贵州最古的五百年树龄古茶树。贵阳茶名不彰,好茶后起,亦不无可能。(文/胡海琴 责任编辑/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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