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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V视·深度】当你老了,会成为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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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1”,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这几天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院内开展义诊活动,前来咨询者众。

  贵医附院开展阿尔茨海默病义诊活动

  也是这几天,记者在贵阳分别和三组阿尔茨海默病病人进行了面对面的接触。我以为要面对的应该是惊心动魄的故事:痛苦、挣扎、起初的希望与最终的绝望。可未曾料到的是,故事却比想象中的要缓和与平静得多……这缓和与平静,只有病人家属能懂。

  (图片来自网络)

  “一双无形的手把大脑拧干”

  朱桂香拿起笔,陷入沉思,刚刚医生让她写什么来着?

  一分钟后,她请对方“再说一遍”。

  “今天天气真好。”

  她讪笑着打圆场:“耳朵有点背。”

  手中的笔写完“天”字,再一次停下,笔尖像停渡的游船,船工不知下一站。

  “气”字该怎么写?

  这是一个熟悉字眼,却怎么也不记起具体模样。

  “汽车的汽不要三点水。”老伴提醒。

  朱桂香应了一声,看上去有些迷惑,手中的笔抬起又放下,始终落不下去,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汉字,而是千转百回的迷宫。她困在疑惑中,自己怎么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得病后,脑筋不好用。”老人自嘲道。

  朱桂香口中“病”,学术名称“阿尔茨海默病”,又称“老年痴呆症”。

  患病者,脑域如被“黑洞”吞噬,深渊里滋生藤蔓拖住他们往下坠,坠入一个“无知、无我、无他”的另一个维度空间,以年迈的面庞和孱弱的身躯“返老还童”——认知回到学前儿童的水平,但他们仍然感受到悲哀、孤独、不安,仍然能感受到爱与被爱。

  大约是在两年前,朱桂香便已经看不进书了。

  她72岁,干了大半辈子科研调查工作,精通两门外语,常坐在阳台吊椅上阅读英文原版小说。现在,看书总觉得脑袋“乱糟糟”,连“一个字也塞不进去”。

  刚开始,朱桂香将此归结为“人老以后的思维退化”,吃过一些保健品,情况没有好转,人变得越来越糊涂。

  亲友来串门,朱桂香总是一副客气的模样,端茶倒水,过了一会就会问客人“你是不是该走了?”有时又完全相反“我是不是该走了?”,她冲着家里人问,就像这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来参加一个聚会。

  这样的情景,对于老伴来说,已经是弥足珍贵的瞬间。

  更多时候,妻子都处于一种感知能力缺乏的状态,准确的形容词可能是“麻木”,“她以前喜欢追武打片、爱情片,电视机一打开家里热热闹闹的,现在统统视而不见,电视变‘哑巴’很久了。”

  与麻木交织的是,朱桂香对这个世界表现出来的烦躁。她不爱出门,在家里总是不停地走动,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厨房走到阳台,脚上像装了一台马达,来来回回走十几遍,伴随着的是不停翻找,像是有重要物什遗落在角落,问她找什么,说不记得。

  老伴试图启发她的思维,“你好好想想,我帮你一起找。”

  “闭上你的嘴。”朱桂香变得暴躁,这和以前温婉的脾性完全不同,一言不合就吵,老伴总是“投降”,一次次道歉。

  “年轻时她让我,现在,我让她。”

  耐心再好,也会忍不住发火,同一个问题一天能问十几遍,作势要吼,她立马嚎了起来,说要把对方“打成渣渣”。

  老伴查过阿尔茨海默病对患者的影响,“因为大脑神经细胞的不断死亡而造成患者记忆力衰退、认知功能及视觉障碍等”,犹如“一双无形的手把大脑一点点拧干”。

  他拒绝了女儿提出“上北京颐养天年”的邀请,嘴上说“在贵阳住了一辈子,气候饮食习惯了”,实际上“怕给孩子增添负担”。近80岁的老人,独自承担起照顾老妻的责任,从什么都不管到一手包办,从养鱼逗鸟到买菜做饭,事无大小,亲力亲为,连朱桂香穿衣搭配,也会提前打理好。

  “这人老了,也是要美丽的。”他笑眯眯地请我鉴赏。眼前的朱桂香身穿红色格子衬衣,黑布料子阔脚裤,一双黑皮鞋擦得亮亮的。

  “美吧?”他的眼里倒映着爱人的脸庞,仍然是最初的模样。

  朱桂香变得越来越依赖他。

  “你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病倒。”

  “你给姑娘打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

  “你去黔灵山公园,把我也带上。”

  这个口头禅似的“你”已经成为朱桂香的人生依靠,她不敢一个人出门,害怕自己会走丢。神智稍微清明,会提醒老伴在自己身上放一张家庭地址小卡片。

  他握住她的手,承诺“无论去哪里,都会一起。”

  “老伴,老伴,老来做伴。”我们聊了这么久,老人说起这话时笑着笑着眼睛里泛起泪花。那双手,牵着40多年,约定一起走到终点。

  (图片来自网络)

  他把儿子“弄丢”了

  在被送去就诊之前,吴建国的父亲已经将儿子错认成了侄子。

  现在回头看,吴建国分析,父亲长久的生活环境对他的疾病形成了保护伞。

  吴建国今年42岁,在贵阳做生意,他只有节假日才回老家去陪伴老人。

  父母住的是农村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厨房,二楼是客厅和他与弟弟的卧室,三楼是父母主卧。每次全家团聚,母亲都会烧一桌子的菜,父亲和他聊聊最近的新闻时事。熟悉的环境模式下,吴建国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事实上,就连吴建国的母亲都没有意识到异常,当她发觉老头儿走路越来越慢,说话答非所问,没有当一回事。她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只是觉得人老了,都是这样。

  吴建国却留心了。

  前年12月份,他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父亲说要喝水。

  吴瞧了一眼茶几,“爸爸,杯子就在你的左边。”

  老头儿“哦”了一声。没动。过了两分钟,他重复一遍:“小老四,我要喝水。”

  吴建国有些奇怪,“小老四”是表兄的小名。他把水杯给父亲递过去,老头儿把水喝了,当他想喝第二杯时,茶缸里的茶一半都撒在外面。

  吴建国看得很清楚,父亲倒水时的姿态显得很吃力。

  他的心“咯噔”一下。

  一周后,父亲说炒一个辣子鸡为他践行。厨房里油烟很呛,有烧糊的味道,吴建国走进厨房,老头儿站在炒锅前茫然无措,案板上是剁好的鸡块,他不记得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是老头儿最后一次做饭。

  当天,他就跟着儿子进城看医生。

  从医院出来后,老头儿一个人冲在前面,把儿子“甩”在后面。

  看着父亲的背影,吴建国想起了医生的话:“从你家老人症状来看,应该是阿尔茨海默病,别称‘老年痴呆症’,目前医疗手段无法治愈。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讲,最先丢失的是外显记忆,忘记如何做饭意味着阿尔茨海默病加大了进攻的力度,今后还可能面临记忆严重受损,包括不能独立进行室外活动,日常生活不能自理,最终昏迷……”

  当头棒喝,40多岁的汉子当街流泪。

  他曾心怀侥幸的祈祷,却被现实扇一耳光:父亲的病越来越差,整个人呆滞,表达力也越来越弱,只能零星说出几个词或者短的句子,家里人不认识了,脾气倒是大,经常摔碗,有时候还会冲着家人吐口水。他的行动能力不好,也不愿意出门,洗澡都要家人帮助。

  三个月前,老头儿兴致勃勃地要给他介绍对象,“人家大学生哩,事业单位上班,端铁饭碗的。”他督促儿子把那件毛西装穿上,“看上去很帅”。

  父亲的记忆停留在20年前,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清醒过。

  (图片来自网络)

  脑海中的橡皮擦

  石梅和刘凤是小学同班同学,相识半生。

  石梅眼里,刘凤从小到大“顶能干”,学校里是班长,单位里说一不二的“铁娘子”,家庭中的“半边天”,连退休跳广场舞,都是前面领舞的。

  最近五六年来,她发觉石梅变得越来越健忘。

  “刚开始忘带钥匙,忘带水杯,到后来,她什么都能忘。”石梅和刘凤打电话,对方经常忘词。

  “就是那个”

  “哪个?”

  “哎呀,那个呀。”刘凤显得非常焦急,可喉咙就像是有拳头堵住似的,阻止她要说的话。

  脑海中像是有“一块橡皮擦”,擦掉了炉上熬着的小米粥,擦掉了电视剧剧情,擦掉了家门口的路,擦掉了高血压患者身份,为了提醒自己,刘凤在家中贴小纸条,吃过的药瓶就贴一张作为标记。

  女儿苦于工作脱不开身,请石姨带去看病。

  出发前一天,石梅特地问刘凤,“我们明天要去哪里?”

  刘凤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欢天喜地回答:“我们去贵医看病,记在小本子上。”

  第二天一早,石梅上家里接人,她一路上都看得紧,但到了医院,险些把人弄丢了。

  刘凤要去买水,她不同意,“打保票说绝对没问题,3分钟就回来。”10分钟过去了,刘凤还是不见踪影,石梅急了,正准备起身寻找,刚站起来,就瞧见刘凤出现在门口。

  “我记着这里有一块绿色牌子,就这么找过来的。”老人口吻有着小得意,却让老同学难过几分,“你家原来住在中华路,贵医走了几十年,现在却连一百多米的距离,都忘了。”

  刘凤尴尬笑了两声。

  一对老友走进诊室,不一会儿,石梅先出来,脸色不太好,“主任说情况有点严重,可能要住院。”她急匆匆地走到走廊尽头要给刘凤的女儿打电话。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记者往诊室看了一眼,刘凤坐在椅子上,表情很沮丧。陷入沉思的刘凤,我不禁在想,我们与阿尔茨海默病的距离有多远?

  专家:脾气无缘无故改变,当心老年痴呆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进行性发展缓慢的中枢神经退行性疾病。该病于1906年由德国Alois Alzheimer医生识别,尸检了一个因“精神病”死亡的女病人,发现大脑中异常的蛋白沉积。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中不到1%源于家族遗传,剩余99%均属于散发病例。已证实β淀粉样蛋白和tau蛋白的异常沉积,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经典病理表现,并且在患者出现临床症状之前就已经存在。

  贵医附院神经内科主任贺电说:“目前中国60岁以上人群中约有5.3%的人患有痴呆,80岁以上患病率接近20%,按照贵州60岁以上人口推算,贵州至少有30万的阿尔茨海默病及其它类型痴呆患者。”

  “阿尔茨海默病最典型的先期症状为近期情景记忆下降,因为这种疾病的高发群体是65岁以上老人,而且,每5年患病率翻倍,这就容易造成一种误区,以为是人年老以后出现的正常功能退化。”贺电表示,的确会有一部人在衰老后表现出健忘,但这和阿尔茨海默病是有本质区别,正常人只是偶尔忘记,事后还会想起来,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遗忘是经常性的,并且忘得透彻。

  贺电进一步解释,最初,这种遗忘先体现在近记忆减退,对近期发生的事难以回忆,这个阶段还停留在“轻度认知障碍期”,日常生活活动不受影响;随着病情进展,逐渐发展进入“阿尔茨海默病轻度痴呆期”,此时期记忆力进一步衰退,其他认知能力出现改变,包括视空间结构能力、判断力下降,做事效率变低,并出现性格和人格改变,表现焦虑不安、抑郁消极、无动于衷或易哭易笑等,日常生活活动受到一定影响;到了“阿尔茨海默病中度痴呆期”,则表现为认识朋友、亲人困难,执行功能受损,出现幻觉、妄想、行为异常,日常生活需依赖他人,但进入“阿尔茨海默病重度痴呆期”后,患者将不能识别自己或亲人,出现吞咽困难、过度睡眠、大小便失禁,日常生活上完全依赖他人照料。

  如何发现阿尔茨海默病?

  贺电从5个方面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行为和老年健忘行为进行对比: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经常做错误的判断或决定,无法管理财务,总是忘记日期或季节,交谈困难,经常忘记东西在哪且找不到。

  老年健忘:偶尔做出错误决定,偶尔忘记付水电费,忘记今天的几号但能稍后记起,偶尔忘记一个词语的用法,偶尔丢东西。

  他进一步介绍阿尔茨海默病七大早期征象和预警:

  反复询问同一问题;

  总是逐字逐句复述同一件事情;

  忘记常规活动的程序,如做饭、打扑克等;

  失去管理重要事情的能力,如管理经济或付账;

  对熟悉的周围环境感到陌生,或把家用物品放错位置;

  忽视个人卫生,并坚持是整洁的;

  依赖其他人做决定,依赖别人对平时能正常处理的问题作出反应,处理熟悉的事物出现困难。

  当老人出现上述表现时,家属要引起重视。

  治疗与关爱同样重要

  目前的医学手段,还无法预防β淀粉样蛋白和tau蛋白的异常沉积,阿尔茨海默病也是属于无法治愈的疾病,病情到了终期,患者会变得“六亲不认”,不分左右,大小便无法自理,不张口吃饭,长期卧躺,最终因感染或其它并发症而去世。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面对这个疾病时就无所作为。”贺电告诉记者,人到中年应该积极运动,若是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肥胖等疾病以及长期保持抽烟、酗酒、熬夜等对大脑和心脑血管有损害的行为,都应该积极控制或纠正,降低到老年时期患病的风险。

  贺电提醒,患者病情无论发展到哪个阶段,一旦有怀疑,就应该到记忆门诊检查,医生会开展认知评估。一旦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及时治疗与家人关爱就显得尤为重要,通过药物干预、情绪干预,以及在家人的关爱与陪护下进行体力锻炼和认知训练等,可以延缓病情进展。

  让患者感受到爱与尊严,生命依然可以绽放。

  采访中,记者听见最多一个问题:哪些人容易患阿尔茨海默病?

  贺电说,有以下情况的群体需要引起高度重视:包括65岁以上老人;家族遗传史(一级亲属如父母兄弟姐妹患病人群);受教育程度低的人群;有心脑血管疾病;中年高血压、晚年低血压患者;血脂异常;2型糖尿病;中年肥胖但老年体重过低;有饱食、营养过剩、营养不均衡的生活习惯;头部有过外伤;吸烟、过量饮酒以及独居、抑郁等其他因素。

  “在轻度认知功能下降阶段,如果不加注意,可能1—3年后就转化为痴呆,如果积极处理,运气不太坏的话,也许10年后也不会痴呆。”贺电表示,在痴呆早期,如果积极治疗,也许3年后才会转化为中度痴呆。中度痴呆到重度痴呆也许两年,也许七八年。

  (文中涉及患者及家属均为化名)

  (贵州日报当代融媒体记者 刘丹 责任编辑:杨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