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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丽:每一幅苗绣经典纹样里,都有着史诗般的故事 | 天眼文旅论坛第1期·“苗绣,传统的也是时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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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名片


曾丽,中国非遗苗绣推广大使,苗绣收藏家,中国首座苗绣主题博物馆创始人兼馆长。致力于传承保护苗绣文化,致力于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苗疆故事”品牌创始人。著有《苗绣》《苗绣图源》《苗装》等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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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绣这些世代相传的符形纹样,源头在哪里?一代又一代苗族妇女,双手穿针引线,把相似的图纹缝在衣服上,就像把一个共同捍卫又不可言说的秘密,藏在不同的刺绣针法和配色里,交给时间和族群。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中国第一个苗绣主题博物馆——贵阳苗疆故事民族服饰博物馆馆长曾丽用了20多年的田野调查和研究整理,试图确认和归纳苗绣图源的脉络。


6年前,她开始尝试用美术的表现角度,重新拍摄她和父亲两代人在40多年里收藏的那些古老苗绣。“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工作的我,将材质、工艺、针法、年代和色彩这些刺绣元素一一抽离,直至最后,古老的刺绣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苗,消失了;大山,也消失了;传统,竟然也消失了。仅剩下一些令我十分震撼的奇妙的线条。”


这些黑白线条让曾丽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它们竟然呈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当代性和世界性;同时又如醍醐灌顶:这就是苗绣纹样的秘密。作为文明的源头,它们具有跨时空、跨文化的魔力,它们就是“传统即未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最好诠释。


于是,那本叫做《苗绣图源》的、同样有着魔力的书,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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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文旅论坛:您和苗绣的情缘,不只源于父女两代人之间的传承,更有田野调查中将您真实打动的那些故事。能举例说一两次难忘的经历吗?它们是否跟您决定对传统苗绣纹样进行整理和记录有关?

 

曾丽:记得有个苗族绣娘叫阿花,绣花技术很好,总爱来我这里看我收藏的老绣衣,她说这些老东西寨子里已经没有了,她想留下图案,等有时间的时候可以再绣出来。


2017年春节,我到高寨苗寨过年,缠着70多岁的苗族奶奶要看她们家的老绣衣。她那40来岁的儿媳妇翻出10年前绣的衣服给我看,但已经不似我脑海里应该有的样子了,我翻出收藏的老绣衣照片来对照,配色和纹样都发生了变化。当听到儿媳妇说她从来没见过时,老奶奶顿时神色凝重,拿着照片出神:“这是我们真正的老衣服。”


如果连老奶奶都很难见到本村老苗绣了,那苗族的年轻人们将何以得知?现实是,我眼前的很多村寨,已被新苗绣充斥,而那些珍贵的古老的绣衣却散落在世界各地。


我亲历了上世纪80年代至今苗绣生态被时代浪潮裹挟发生的变异,苗绣从族群的象征以及精神之约的“形而上”,变为产业导向的“形而下”的功利主义。当下,“新创苗绣”这个新物种正在将传统苗绣挤出而成为主流,传统苗绣生态也许将会在不久的几年里完全消失,但光鲜艳丽的“新创苗绣”,不具真正意义上的苗绣内核,更与苗绣宏大厚重的文化无关。


和父亲两代人研藏苗绣40多年,我愿意把留在我这里的苗绣老图案、老纹样整理出来,还给苗寨,还给苗族。我希望苗族人可以用它作为指引,去找回真正的苗绣。因为苗绣举世无双,更因为苗绣是人类服饰文化中的一个奇迹。它不仅仅只是苗族人自己的事,还是中华民族共有的文化记忆,更是全人类共有的文化遗产。


天眼文旅论坛:因为您长居北京,用苗绣和各方合作,尝试过文创设计、展览、文化讲座等等各种运用和推广。作为一个苗绣文化的研究和推广者,您自己如何理解苗绣?  


曾丽:在传统习俗中,苗绣既是苗族人传统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精神象征。刺绣女红几乎贯穿了苗族女性的一生,是她们重要的生活与劳作内容;刺绣的纹样、形式以及手艺高低,可以判断出她们所从属的宗族支系,也决定了她们在族群中的地位和被祖先呵护的程度。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苗绣是由苗族妇女日常绣制的,但内容和刺绣形式却是由苗族先民在数千年的民族发展史中约定俗成、具有族群标识的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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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绣具有很强的文化遗产属性,与中国的四大名绣(苏绣、湘绣、粤绣、蜀绣)显著的差别是:传统苗绣是对万物关系、宇宙法则、生命认知做符号意象表达,不具三维时空及具象透视表现状态;传统苗绣没有时空维度的概念,它的表达不具备记事和写实功能,而属于哲学层面的、符号化的抽象表达。纯粹意义上的苗绣,需要满足几个维度定义:刺绣工艺、苗族人自有文化体系下产生、宗族约定、族群标志、划分族徽、符号性、抽象性、传承性、内部生活方式。 

  

有学者认为,延承上古文明的苗绣图案,是人类文明起源最重要的例证,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

 

苗绣不是单纯的刺绣,它是用刺绣方式表达出来的苗族人的观念意识、认知、审美以及族群关系。苗绣作品不仅仅是绣制者的手艺体现,更是一个族群的精神象征与时代的产物,是一种神圣庄严的族群行为。

 

多年的探寻让我得出结论:苗绣不是单纯的民间工艺作品,而是一部记录了文明源头的“天书”,我更愿称它为一部蕴藏着人类上古文明密码的哲学之书。

 

苗绣,世界上最独特的刺绣,它是用刺绣表达的哲学认知,蕴含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因密码。

 

天眼文旅论坛:苗绣的针法技艺已经令人惊叹,在您看来,通过技法呈现的符形纹样喻意以及文化象征性,才是苗绣的源头与核心?

 

曾丽:人类在文字产生之前的上古文明时期,其实是使用符号、图形与天地自然沟通的,用祭祀的方式回应天地之道,用符号表达宇宙法则和万物关系。这套充满灵性的符号系统,随着文字的出现被人逐渐遗忘。生活在崇山峻岭的苗族人,却因服饰上的约定习俗,把这些远古的文化因子神奇地保留了下来。研究上古文明时期的石刻、古陶,以及青铜器上的符号与纹饰,我们会发现,有很多都能在古老的苗族刺绣上找到。苗族先民选择把世间的最高法则与智慧刺绣在服饰上,由符号象征的天地法则、万物关系、生命、阴阳、世道轨迹……反复组合、循环形成纹饰,它们共同组合成的图案超越一切物质具象的写实表达,使古老的苗绣成为一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字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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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绣在上面的符形纹样喻意以及文化象征性正是苗绣的源头与核心,刺绣针法技艺只是表达的途径与工具。由此,苗绣成为一部由符形符号和纹样形式表达的哲学。

 

天眼文旅论坛:您父亲开始收藏苗绣时,还很少有人关注它。40多年过去,到如今,苗绣的魅力已经为世界所知。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

 

曾丽:多年来,我对父亲和我收藏的古老苗绣珍品的感情已非“珍爱”所能形容,它呈现的当代性与国际性让人惊叹,它传达出的对宇宙的洞悉以及智慧令我折服。无论从美学、图案还是技法,苗绣都显示出跨越时空的吸引力,好似一个弥久日新的万花筒让人着迷。苗绣如此小众,可全世界的博物馆都在收藏它,连时尚一线品牌爱马仕也用过它做设计,这一切都在证明着它超然的魅力。


随着现代文明和工业化的发展,互联网时代下人的自然性在退化,我们离大自然越来越远,迷茫的人类需要寻回源头,重新思考文明与未来。与人类历史上不同时期的“寻根文化”运动不同,苗绣为这一寻找提供了一种最大的可能——它显现了人类共同文明源头的特性。


天眼文旅论坛:前年,您出版了被作家阿城评价为“展现了苗族(刺绣)图像具有完整的自恰性”的书——《苗绣图源》。能否先简单介绍一下这是本怎样的书?

 

曾丽:所谓“苗绣图源”,就是刺绣要表达的根基纹样和图案,是几千年沿承下来的、没有被现代商业社会变异过的、最古老、最正宗,也是最传统的苗绣经典纹图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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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书里,我以和父亲收藏苗绣多年的经验,不断探索,最终将图源的符形纹样整理了出来,旨在为人们提供一个追溯苗绣本源的清晰坐标。


当今很少有人能够一窥古老苗绣体系的完整真容。而本书的图源都是我本人从百年老绣衣上恢复还原出来的,那时候的苗绣,变异尚未发生。


天眼文旅论坛:在几千年里,这些古老纹样代代相传的路径是怎样的?

 

曾丽:苗绣图源通常掌握在寨子里一两个有天赋的引领者手上。刺绣者需去引领者那里讨剪纸纹样,这个剪纸纹样具备了图案源头的概念,是真正需要表达的内容。知道纹样含义的人非常少,懂得图源纹样及组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寨子里的女性只需按照传统规定好的样子绣出来就是,聪明的女子可以按照“剪纸”规定的样子,做一些局部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没有背离苗绣既定的根基。每个苗寨里固定使用的“剪纸纹样”并不多,寨与寨之间也因宗支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且很有规律,很像一种辨识番号。


苗绣图源是苗绣本源纹样图案的集成,是一套被族群广为使用并代代相传的固定符形纹样体系。它非常严格,其间蕴藏着苗族分支识别脉络的纹样图谱。这好比家谱,对家族具有重要的意义。


苗族有100多个支系,梳理出它的服饰刺绣图谱脉络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基因工程,尤其在它发生变异的当下。其挑战性在于,它要求整理者必须完整掌握苗绣知识体系、对新旧苗绣和不同支系的苗绣纹样具有准确的辨别,并能于其中找到它们的规律,进行分类、完成和提取。


在持续20年的整理之后,我梳理出了苗绣图源的脉络。


天眼文旅论坛:我们在《苗绣图源》里看到的,并非那种通过绣娘的手工呈现出的五彩斑斓的绣片,而是完全由黑色线条构成的纹样。这些将材质、工艺、针法、年代和色彩等刺绣元素一一抽离后剩下的线条,为什么会给予您灵感?

 

曾丽:第一次看到这些奇妙的线条的那一刻,苗绣上的民族、地域和时空寓喻全都消失,这些抽象出来的线条呈现出来的纯粹与美彻底征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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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绣上的边界消失意味着什么呢?这些线性图难道才是先民要表达的思想,而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苗绣刺绣形式?它们是文字出现之前的约定表达吗?尤其让我震惊的是,这些线性图竟然呈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当代特性。试想,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传统与现代连为一体而不动声色?又有什么东西让你感觉它是全部又是局部?


毋庸置疑,只有源头的事物才具有这一特性。

 

这一发现让我很兴奋。难道这是巧合吗?解析第二幅、第三幅,它们无一例外地都呈现出了跨时空、跨文化的当代特性。这一发现给我带来的兴奋犹如考古学家发现了人类文明源点。但当我将那些变异过的“新苗绣”作同样的处理时,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全然没有这样的效果。苗绣源头的穿透性,是对“传统即是未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最好的诠释。

 

天眼文旅论坛:那这本书里的苗绣纹样的入选标准是什么?

 

曾丽:1.文化原生性原则,它们全部提取于清末以及民国早期的老苗绣,没有受到现代商业以及当下外族文化信息干扰;2.典型性原则,它们在古村落苗寨被广泛和反复使用,纹样具有经典性;3.代表性原则,它们代表某一族群分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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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是具有图谱属性的纹样合集,既是源头,又历经千年传承。这部书里,我反复斟酌,精心筛选出100幅图源纹样入册,都有苗绣原实物印证,绝大部分来自博物馆珍藏,也有的来自于过去出版的画册。选取时尽可能顾及到苗族的重要分支特色,有的支系纹样非常精彩,广为流传,被收藏界喜欢的,也会多入选几幅。有些支系的绣品看起来差别较大,但图源纹样却几乎是同样的,差别是由配色和刺绣针法工艺引起的。

 

本书100幅纹样中的每一幅都有着史诗般的故事,都是正本清源、值得珍藏留存的珍贵纹样。

 

天眼文旅论坛:我看到国际著名设计师、英国中央圣马丁时尚印花系课程主任娜塔莉在这本书的推荐语里说:“这是一本非常珍稀和有价值的书,我毫无保留地向您推荐。这本书无疑也是设计师找寻源素材的一座宝库。毫无疑问,这本书将为国际时装和纺织设计专业的设计师和学生提供独特而鼓舞人心的灵感。”用苗绣的经典纹样,你们目前有什么新的文创设计?

 

曾丽:对于传统文化,我的理念是:最好的保护就是让它被需要。


我们最近做了一款苗绣吉纹礼物,是一款苗绣填色游戏。从苗绣博物馆馆藏中选了12幅传世经典,也是《苗绣图源》里的经典纹样,它们每一个都有特定的、充满吉祥意味的含义。通过让读者给这些黑白纹样上色,不仅可以获得一段专注和宁静的时光,还能从中体会苗绣中浓缩的智慧与美。有人说这是苗绣版的《秘密花园》,我觉得苗绣本身的确就是值得探索的"秘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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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策划/李缨

文/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图/受访者提供

刊头设计/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赵怡

文字编辑/彭芳蓉

视觉/实习生 彭宏兰

编审/李缨